為爭取真普選，學聯及學民思潮等發起罷課行動，佔領公民廣場，用行動向政府表達訴求。是次學生行動引起各方共鳴，令和平佔中行動提前發動，市民為示對前線學生的支持，自發上街聲援，展開「雨傘運動」。然而，香港的公民抗命卻在發起後不久遭警方暴力鎮壓清場，網上大肆流傳警員手持長槍、正面向示威人士噴發胡椒噴霧、投放催淚彈等照片，激起民怨。而後，警方亦承認投放共87枚催淚彈，事件引發各方譴責警方不合理使用武力的行為，並引起更大規模的公民抗命，示威者佔領的地方包括銅鑼灣、金鐘及旺角等的街頭。

大量市民紛紛將警暴事件矛頭指向警察的不辨是非，對於眾警員「只是履行工作職責」及「只是執行上司命令」等說法感到不以為然。以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又是不是能將一切只歸因於警察的個人因素呢？到底警暴行為的發生是源於情境歸因（Situational Attribution，即外在環境影響），還是性格歸因（Dispositional Attribution，即內在個人因素）呢？

在1971年由美國心理學家津巴多（Philip Zimbardo）主持的史丹佛監獄實驗（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本次事件。津巴多在大學的應徵者中挑選了24名非常健康的男性參與實驗，並隨機將參加者分成一半，一半的人要扮演獄卒的角色，而另一半的人則扮演囚犯的角色，以研究監獄中的權威和被監管者的行為是如何受到「囚禁」這一因素影響。雙方均穿上代表自己身份的衣物，囚犯們更要先經過一連串的「逮捕」程序，然後才被帶至模擬監獄進行實驗。實驗開始後兩日，囚犯開始出現反抗行為，而獄卒們在被要求鎮壓暴動後，便開始以苛刻方法懲罰囚犯。在短短幾日內，部份扮演獄卒的參加者表現出了強烈的虐待傾向，但在事前的心理評估中，卻絲毫沒有顯示他們有暴力傾向；飾演犯人的參加者則承受了極大的精神壓力，當中更有五人需提早離開實驗。實驗進行後六日，津巴多的同事在觀察後提出了對實驗中人道性的質疑，實驗因而提前中止（Zimbardo, n.d.）。

對於實驗中出現的不人道行為，津巴多認為是參加者，甚至他自己，都將所扮演的角色內化（Internalized）了所致的。津巴多指出，人容易受到外在因素影響，當參加者將自己的角色內化時，便會以該角色的標準衡量周遭的情況，為達到目的採取暴力手段，並以目的的合理性公正化自己的行為（Zimbardo, 2007）。這個實驗展現了情境歸因對人行為的重要影響，而性格歸因在該實驗中卻不突出，並非影響參加者行為的主因。津巴多也指出，當他在觀察實驗時，也內化了監獄看守人的角色，變得只重視模擬監獄的安全，忘記了自己應以心理學家的身份監察實驗，因此並無阻止獄卒的大部份行為（Zimbardo, 2007）。實驗的結果指向環境的莫大影響，並顯示個人的因素或未能如想像中般能控制一個人的行為。因此，認為警方的行動是單單基於個人因素的說法值得商榷。

就此可見，對於擁有不同政見的團體來說，他們只是堅持維護他們內團體（In-group）認為是正確的理念，並對他們眼中外團體（Out-group）的行為加以阻止，因而不認為他們的行為是「惡」的表現。而當兩個團體的價值觀出現衝突時，人普遍會認為與自己內團體核心價值不同的外團體比常人「不道德」，進而將外團體非人性化（Dehumanize），認為外團體不應受到普世價值的保護（Baron and Richardson, 1994）。在非人性化的影響下，因為他們「不是一般正常的人」，所以對於施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合理對待，甚至是暴力，在人的眼中也能被很好地公正化了（Castano and Giner-Sorolla, 2006）。

另外，史丹佛監獄實驗亦提供了有關闡述權威與服從性（Authority and obedience）的結果，而且常被與米爾格拉姆的服從實驗（Milgram Experiment）作出比較。在米爾格拉姆的實驗中，參加者扮演「老師」的角色，並需向房間另一邊的「學生」提問題，當中答案錯誤的懲罰是由他們發出電擊。每一次答案錯誤，電擊的伏特都會因而提升，而參加者是能聽見「學生」的尖叫及求救聲的。但事實上，「學生」們並不會遭受電擊，只是演出受到電擊的回應。在主持實驗的權威者的肯定下，沒有參加者在可致命的300伏特線時要求中止實驗，更有65%的參加者施加了最大450伏特的懲罰（Milgram, 1963）。米爾格拉姆實驗顯示了人對於權威的強烈服從意願，而個人的判斷卻相對地薄弱，即使個人的道德良心引起了質疑，大多數人最後卻仍會服從權威（Milgram, 1974）。而後法國曾複製實驗，製成電視節目《死亡遊戲》（Le Jeu de la mort），結果與原實驗一致。

回到本次事件中，前線警員受到了各方的指責，然而，當中又有多少人是能在環境壓力及權威影響下保持獨立的思考，並相應地拒絕對市民使用武力呢？政府的高級官員就如實驗中的權威者，警方是「老師」，而市民則是「學生」— 即使聽見了對方的叫喊，在當權者的指令下，大多人仍會選擇服從權威。對於社會上的不同聲音，當權者予以鎮壓，拒絕交流，而下達的指示便由警察代行。所以為了履行職務，警察往往沒有空間思考他們行駛的是否「合理武力」。

然而，儘管兩名心理學家的實驗均指出了外在因素對人的行為的莫大影響，甚至指出了這些因素可令人做出違背自己信念的事情，也不能因此妄下判斷，以偏概全地認為所有人都受到在上者權威的影響。即使在實驗中，也會有例外的事件：在史丹佛監獄實驗中，部份的獄卒被看成是「好獄卒」，不會對囚犯們加以辱罵及體罰，只是「好獄卒」並不足以影響其他「壞獄卒」的行為；而在米爾格拉姆實驗中，也不是所有的「老師」最後都有把伏特數調到最高的，一部份的人途中堅持了中止實驗。於是在責怪前，我們也不妨反思一下，我們又是否不分青紅皂白地錯怪了一些默默堅持著自己信念的人呢？本次的運動，也引發了部份警員的反思，甚至因價值的分歧而辭工。可以說，在這非常時期，堅持不為外在因素所動的警員，更值得我們的欣賞。

警暴一事，植根在香港市民心中，令人痛心的，或許是對當權者的失望，也或許是對人性的無奈。但無論如何，那87枚催淚彈，已深深地擲進了市民的心坎裡。

延伸閱讀：我們的社會「一切正常」？
對於集會事件，市民的取態不一，雖然多如星數的市民上街表達訴求，卻仍有不少人對身邊發生的事抱持不聞不問的「冷感」態度。各類媒體均不乏把市民集會事件形容為純粹破壞秩序，妨礙日常生活，不認為警方的武力清場是過激的手段，覺得清場後一切很快會回到正常軌道。他們多認為社會上現有的爭論只是暫時的，最大的影響只是令原來安寧的社會亂套。這種心態名為正常化偏誤（Normalcy Bias）。正常化偏誤的人會逃避問題核心，對分析情況感到困難，更會拒絕面對它可能帶來的影響。有這種偏誤的人看不見警暴事件對於香港社會現況的暗示，也看不見事件對大眾帶來的影響。反之，不論其政治立場，仔細分析並支持自己認為合理的事的，而且非以「一切正常」的逃避心態看事情的人，則擁有很強的環境意識（Situational Awareness），他們能夠依據環境作出相應的分析和反應。不論是上街集會抗爭的人、支持警察的人、抑或是在社交媒體上表達關注的人，我們也須由他們的角度出發，明白其實每人都有以自己的觀點正視社會的現有問題。

Acknowledgement:
We would like to give special thanks to Professor Terry Au for her guidance and support in the field of Social Psychology, and without whose patience it would be impossible to complete our monthly academic journal in October.

Reference:
Baron, R.A., & Richardson, D.R. (1994). Human aggression. United States: Plenum Publishing Corporation.

Castano, E., & Giner-Sorolla, R. (2006). Not quite human: infrahumanization in response to collective responsibility for intergroup killing.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90(5), 804-818. 

Milgram, Stanley. (1974). Obedience to authority: an experimental view. New York: HarperCollins. 

Milgram, Stanley. (1963). "Behavioral study of obedience". 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 67, 371-378.

Zimbardo, P. G. (2007). The Lucifer Effect: understanding how good people turn evil. New York: Random House.

Zimbardo, P. G. (n.d.). The 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 A simulation study of the psychology of imprisonment. Retrieved from http://www.prisonexp.org/psychology/42

Zimbardo, P. G. (n.d.). The Lucifer Effect by Philip Zimbardo. The Lucifer Effect by Philip Zimbardo. Retrieved from http://www.lucifereffect.com/index.html